原標題:大學生李文星死亡之謎:尸檢顯示胃里“毫無食物”
東北大學畢業證上的李文星
尸體發黑、腐脹,口鼻有淤泥、雜草,眼角布滿血絲。李文月沒有想到再次見到雙胞胎哥哥李文星時,已天人永隔。5月20日,23歲的李文星一身輕裝,像許多往來京津求職的大學生一樣,從北京南站出發前往天津。
吸引李文星的是在BOSS直聘上找到的工作,“北京科藍軟件系統有限公司”(簡稱“科藍公司”)邀請他前往天津項目組。事后證明,這是一家冒名的“李鬼”公司。一次虛假招聘,最終把他引入死亡之路。7月14日,李文星的尸體在天津靜海區一處水坑里被發現。天津警方通報稱,李文星隨身攜帶傳銷筆記,極有可能誤入了傳銷組織。
“尸檢時胃里面毫無食物,人是被活活餓死的”。李文月說,家屬懷疑他是被傳銷組織虐待致死。此前她還透露,有辦案民警告訴他們,李文星是傳銷組織的小頭目。一名知情者告訴深一度記者,李文星陷入的是名為“蝶蓓蕾”的傳銷組織,還被迫當了“老板”。
7月14日,李文星的尸體在天津靜海區的水坑中被發現
求職不歸路
李文星來自山東德州的一個農村家庭,東北大學資源勘查工程專業12級畢業生。畢業一年,他并沒有從事專業相關的工作,而是從頭開始學java,進入了IT行業,他的目標是三年內做到高級工程師。
“資源勘探專業找工作并不容易”,李文星大學同學于爽(化名)說,這個專業除了讀研、進科研機構,很少有其他出路。大四那年,李文星曾打算考研,復習一個月后他決定放棄。“除了學習,還有家庭困難的原因”。此后,李文星開始了漫長的求職之路。
畢業后,李文星來到北京求職。當時他借住在哥哥李輝家,找了一個多月工作后依舊沒有遇到合適的。在李輝的建議下,他去了一家計算機培訓機構,開始學習java編程。12月結課后,他找到了畢業后的第一份工作,進入一家信息公司做程序員。
今年2月初,于爽受李文星影響,從沈陽辭職來到北京求職。李文星從哥哥家搬走,跟于爽在天通苑合租一間臥室,每月房租1600元。“當時我也想去java培訓,他還說培訓期間,房租你別管。”在于爽看來,李文星很講義氣。
今年3月初,由于這家公司培訓機制不健全,而且“不注重新人”,李文星決定辭職。此后兩個月的時間里,他都沒有找到滿意的工作。隨著時間推移,李文星找工作的標準越來越低。5月初,他面試了一家教育機構,工作內容是教授初高中數學。但由于住房原因,李文星最終并未簽約。
于爽介紹,5月18日“科藍公司”電話面試了李文星。在電話中問了一些Java結構邏輯等專業問題,第二天便收到了公司用郵件發來的Offer。家屬提供的郵件顯示,這份入職聘用書來自一個昵稱為“五殺樂隊”的個人郵箱賬號,郵件中要求他在5月20前往天津濱海新區報到。但事后北京科藍計算機軟件有限公司證實,他們沒有在Boss直聘上發布相關信息,這是一次虛假招聘。
于爽對深一度回憶,在電話面試結束后,他和李文星商量了這個工作機會。他認為,單純的電話面試并不可靠,有可能是傳銷,他勸李文星不要去。在他看來,這并不是一份很穩妥的工作。但當時已經找了兩個多月工作,李文星心里著急,就說“去試試吧”。“科藍公司”的HR當時跟他說在天津待一個月,之后就會回北京。
5月20日,李文星踏上了開往天津的城際列車,走上了這條求職不歸路。
因為家庭困難的原因,李文星最終放棄了考研,轉而開始找工作。
水坑里溺亡
5月20日下午14:41,于爽在微信上收到了李文星發來的一個定位,位置信息顯示為靜海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商業廣場。第二天,李文星在微信上告知于爽,他已經離開天津去石家莊了。于爽對此很疑惑,因為原來的計劃是在天津待一個月后回北京。在他看來,唯一合理的解釋應該是李文星要去石家莊工作了。考慮到房租的事情,于爽問了句還回來嗎,李文星回復說肯定會回北京。
5月25日,李文星的微信上傳來消息稱要借500元錢。由于涉及金錢,平時謹慎的于爽要求對方說句話,證明一下是本人。之后收到了一條兩秒鐘的語音回復“你轉到我支付寶里就行”,聽上去并沒有什么異常。
6月8日,李文星主動聯系于爽。“在嗎?”緊接著又問了一句:“吃了嗎?”這話在于爽看來有點奇怪,因為關系好的哥們兒不會問這種話。他反問了一句“你還是李文星嗎?”對方回復:有空去王斌(另一個同學)那里拿租房合同。于爽知道,租房合同確實在王斌那里,當時這個房子也是王斌幫忙租的,這件事只有他們三個人知道,于爽確認對方就是李文星本人。
說完合同的事,李文星再度開口借錢,說要還螞蟻花唄。本來于爽也打算轉錢給他,但緊接著對方又說了一句“去年的時候借了我1000塊錢還記得嗎?”這句話讓于爽有點懷疑了,大學四年期間他從沒有借過別人錢,即使李文星因為生活拮據想辦法借錢,也沒必要說這種話。兩人在一起住了三個來月,如果真有這筆錢,李文星也應該早就催著要了。
覺得有點不太對勁,于爽就沒有給對方打錢。又問:“你在哪呢?”沒有收到回復。后來,于爽聯系了另外兩個在北京的同學,他當時認為李文星不回復自己是因為生氣了,想通過這兩位同學調和一下,順便確認一下李文星是否安全。而這兩位同學也都沒有收到回復。
同一天,另一位同學趙國強也收到了李文星借錢的請求。“支付寶轉賬的頭像是他,號碼也是他”趙國強沒懷疑就轉了過去,他知道“文星剛工作,身上的錢不多”。但倔強,從不求人的李文星開口借錢,讓趙國強感到差異。
當晚八點左右,李文星本人給于爽回了電話。當時于爽在公交車上,他問“在那邊怎么樣”,李文星回復“沒什么事”。由于聲音嘈雜,也就簡單說了幾句話。同一時間,另外兩位同學也分別收到了李文星的微信和電話回復,都說沒什么事。
6月28日晚,李文星母親收到了兒子的微信,問她要家里的電話號,說他忘了。這在其家人看來是不可能的事,因為這個號碼已經用了好多年。在此之前,家人連續兩次撥去的視頻電話也都被取消。
7月8日晚上9點多,李文星打來了最后一通電話:“誰要錢也別給!”
六天后,在靜海區G104五里村附近一死水坑里,李文星的尸體被發現,隨后被警方和消防部門打撈上來。隨身物品中發現有身份證和社保卡。此處距離5月24日,李文星向妹妹發出的最后一個定位地址“靜海區家世界商業廣場”不足5公里。
天津靜海區宣傳部事后通報,7月20日,經家屬同意,對李文星尸體進行了解剖尸檢。經檢驗,李文星符合生前溺水死亡特征。當天,李文月告訴深一度記者:“尸檢時我的一位直系親屬看到,胃里面毫無食物,人就是被活活餓死的”。
李文星發給妹妹的定位,顯示人在天津靜海區
蝶蓓蕾傳銷
深一度記者調查發現,被“科藍公司”騙到天津靜海的不止李文星一人。陳達原本是湖南一家公司的程序員,在一個Java招聘的QQ群里看到了科藍公司發布的招聘信息。簡單的電話面試之后,他跟李文星一樣,收到了一封來自“北京科藍公司軟件系統股份有限公司”的offer,同樣來自郵箱“五殺樂隊”。
陳達對深一度記者介紹,人事經理“王文鵬”要求他去天津做一個短期項目,為期一個月,之后便可以調回北京總部,這樣以后就都不用再外派。入職通知書中注明的薪資比他當時的工資高了2000多塊錢。來之前,他還特意為這份“新工作”辭了職。
6月2日,陳達動身前往天津。按照聘書中的地址,陳達本應在距離更近的天津西站下車,對方卻要求他來天津站,之后便以“沒空”為由讓陳達在酒店先住一晚,第二天再坐公交前往靜海,并承諾有人去接。當天陳達特意西裝革履,想要留下個好印象,但他見到的卻是兩個衣著隨便,個頭比他高出很多的男子。
交談之間,陳達越發覺得不對勁,他想找機會離開。于是邀請兩人去肯德基先吃頓飯再走,對方很謹慎,只是站在店外等候。這期間,陳達撥通了正版科藍公司的電話,確認對方沒有在天津設立分部。網上關于靜海傳銷的網貼,讓他頗為擔心。而后陳達趁對方不注意順利逃脫。考慮到對方并未強行控制,陳達最終沒有選擇報警。
深一度記者調查發現,李文星、陳達等人遭遇的疑似是一個叫“蝶蓓蕾”的傳銷組織。
據搜狐《后窗》對此事的報道,反傳銷組織的QQ群成員何凱自稱在距離廣場3公里的上山三里村超市后面的平房里見到過李文星。何凱說,那是一個屬于“蝶蓓蕾”傳銷組織的窩點,他和李文星在那里住了一個多月。他對李文星印象最深的是,這個不到一米七的小個子男生很少吃飯,即使給他夾菜,他也回絕。
8月2日,有網友“滄海一聲笑”在“悟空問答”平臺發帖稱自己曾在“蝶蓓蕾”傳銷組織見過李文星。深一度記者聯系到了這位知情者陳東(化名),他確認李文星陷入的就是蝶蓓蕾傳銷組織。“他來的時候我就在那個家,對他也算是比較熟悉。”他說。
一位長期從事反傳銷工作的知情者介紹,“蝶蓓蕾”傳銷組織嚴密,團伙聚集的地方被叫為家,在許多省市都有分布,根據省份不同具體情況也不同。一名曾陷入甘肅網的受害者介紹,蝶蓓蕾內部會通過交錢來補身價。“交了錢就是老板,往上升要業績點,2900元是90點”他說,內部分代理商、代理員、培訓員、老板等層級。“蝶蓓蕾屬于北派傳銷,打人比較嚴重。”
陳東介紹,他們這個網絡有八個家,每家有十幾號人,每個家都有一個領導,然后下面會有兩到三個扛家,負責管著這個家。“說白了就是鎮住這個家,防止不穩定的人鬧事。”這個家分成四級,即老老板,中層老板,新老板、帥哥美女。
“帥哥美女就是剛進家還沒有掏錢買產品的考察者。新老板就是剛剛當老板的,以及那些強上線的老板,隨時有可能鬧事的那種”。“李文星剛進去,上廁所都有人跟著。我在里面是扛家,一般上廁所沒人跟著,有次就趁機跑了。”
陳東告訴深一度記者,李文星在里面都挺配合,讓他說去了石家莊,他都挺配合的。他說,李文星進家后的第六天,迫于無奈借錢,湊夠2900,被迫當了老板。此后,李文星還被迫學習主持等功能。“強迫他去邀約,要他向家里要錢去提身價,但是他不能接受,我們這個家比較松散沒有逼他”。
陳東說:“他是個比較沉悶的人,每天就坐在那里發呆,也不經常與別人說話聊天。”他說,后來沒過多久,李文星就被換到其他家了,他自己則找了個機會逃出來。他認為,李文星換家后因為依舊不愿意要錢才遇害。
平安天津7月10日發布消息,一舉抓獲“蝶貝蕾”34名傳銷人員
靜海傳銷窩點
深一度記者調查發現,天津靜海區一直是傳銷活動集中的聚集點。近年來,不乏靜海相關部門嚴厲打擊傳銷的報道。早在2006年,“蝶蓓蕾傳銷案”就轟動全國,是當年公安部掛號的傳銷大案。據《法制日報》報道,當時涉案者多達50余萬人,涉案金額達20億元,犯罪嫌疑人遍布全國30多個城市,成為當年有紀錄以來破獲的最大傳銷案。
王海(化名)在靜海區從事反傳銷7年,他說當地有句話流傳很廣,“全國傳銷屬天津,天津傳銷屬靜海”。在王海的印象里,傳銷窩點遍布在靜海的很多鄉鎮,王家樓、北五里、義渡口等地都有蝶蓓蕾據點。
王海說,蝶蓓蕾屬于“北派傳銷”,特點就是慣用暴力方式逼迫被騙群眾屈服,蠱惑他們參與傳銷并繳納加盟費、產品費。一旦被騙群眾不配合,就使出恐嚇、威脅等暴力手段,威逼利誘。
7月10日,天津警方官微“平安天津”發文稱:經過連續數月縝密偵查,一舉抓獲靜海“蝶蓓蕾”傳銷組織高層人員7名、傳銷骨干人員25名,繳獲、凍結贓款100余萬元。
據辦案民警介紹,該傳銷組織規模龐大,等級分化分工明確,涉及全國多個省市。其中,在靜海及周邊地區發展傳銷人員就多達1600余人。下一步,警方將以偵辦此案為突破口,進一步深挖組織網絡、肅清殘余人員。
2017年6月7日,一對在靜海區尋子一月有余而未果的夫婦在人民網《地方領導留言板》上求助,希望有關部門采取行動,取締傳銷組織。
“再一次聽到他的消息也就是在新聞里了。當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心里充滿無盡的憤怒,愧疚以及自責。”8月2日,陳東把自己在傳銷組織中的見聞發到了網上。他說:“雖然我只是和他在一起住過,并不了解他在最后的日子里經歷了什么,但是總該有人站出來,去做點什么。”這個曾經在蝶蓓蕾中做過“扛家”的人,現在有些后悔了,“就是感覺很對不起這小伙,雖然不是我招來的,也不是我接的,也不是我帶的他,只是后悔要是早三天帶他走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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