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歲的理查德，原本是美國的一名家庭醫生，目前在北京某醫院工作。他自2007年來到中國之后，已經做了6次體檢，其中3次是在一家民營體檢機構，他稱之為是“非常有趣的經歷”。體檢中心總是顯得有些繁忙，還有一大堆“炫目的儀器”，理查德覺得和他一起去體檢的那些人，看上去都非常的安心和滿意，但就是有些地方不對勁。

“這里不像是一家醫院，更像是一家高效的工廠。而我就像一頭屠宰場里的牛，穿行在流水線上。”

這條“工廠流水線”是中國目前最受資本追逐的項目之一。到2020年，中國體檢市場規模會達到3000億。

而與此同時，中國的體檢行業的整體規范性和消費者的體檢理念還非常的落后，中國人普遍深信不疑的一個觀念，那就是沒事兒檢查檢查總是好的。他們懷抱著對醫院、醫生和醫患關系的復雜情感，把自己送進一臺臺先進的儀器背后，在一系列健康數據中尋求踏實的安慰或明確的焦慮。

兩米長的價目表

女大學生袁蒔在今年1月剛去了一次上海市第八人民醫院位于三樓的體檢中心，當時體檢中心150平米左右的大廳里只有寥寥幾個人。

咨詢臺對面貼有一張兩米長的價目表，第一欄中從上到下寫著“藥業、居住證、招工體檢等類別，價格在100~300元。由第二欄開始，體檢套餐被分為由字母A~J開頭的十個類別。價格從A類的355元，一直到J類的2650元，其中并無性別、年齡段等區分提示。袁蒔上前去問負責接待咨詢的應該選哪個體檢套餐,但她們只告訴她年輕人做便宜的就夠了。袁蒔注意到在自選項目里有很多她不了解的各種檢查項目，對方說醫生會告訴她。袁蒔就這樣被打發了。

實際上，像袁蒔這樣的普通人，沒有專業的知識，也沒有辦法為自己挑選合適的體檢項目。“所以這就是醫生的重要性”，理查德認為，但中國的體檢，醫生看上去是最不重要的，人們只需要一個合格的設備操作員。

64歲姚輝去做的體檢更是源于對體檢促銷的沖動，他獲得了一張“28元享受350元體檢”的廣告單，到沈陽一家醫院去做前列腺檢查，大夫說他的前列腺問題“挺嚴重”，給他開了20盒的藥，直接刷爆了他的醫保卡。而隨后姚輝做復查卻被告知他的“前列腺增生”只是老年人常見病。28元的體檢就像是一個誘餌，釣了許多貪小便宜的客戶，然后再用“醫療恐嚇”去進行不必要的過度治療。

一位從事銷售工作長達10年的白領，總結了自己這些年的單位體檢經歷：沒人耐心細致地為你解釋專業的數字，一切向錢看，你不是病人而是赤裸裸的“客戶”。對于沒有后續服務可能的病情苗頭，一筆帶過;對于有后續服務可能的病情苗頭，夸大嚴重性和嚇唬你，讓你乖乖買單。

不必要的檢查

經歷過幾次中國式體檢的理查德對筆者說，一些在美國需要花費大價錢才能做的檢查，在中國的一些體檢機構，幾百塊錢的人民幣就可以全部做好。比如癌癥酶檢查、幽門螺桿菌呼吸檢測、子宮等所有重要器官的超聲波檢查、CT掃描全身和X射線。

“其中最奇怪的，一個是全身熱掃描，以前我從未在美國見過。”理查德回憶說，他舉起雙手，幾乎全裸地站在熱探測儀前面，大約30秒，然后出現一些熱圖像，用不同的顏色區分身體的各個部位，并借此解讀他身體的異常信號。“還有一個叫‘生物體微弱磁場測定分析儀’，坐在一個機器面前，手掌放在機器上，操作人員按下按鈕，不到1分鐘就結束了。”根據這個檢測，體檢中心得出長達4頁的報告，涵蓋其身體中各種重金屬水平。但從理查德的專業知識來看是非常不嚴謹的——要檢測身體中的重金屬含量，應該做血液或頭發檢查。

在體檢中心，這些檢查是否必要?比如，學界公認超聲波檢查在一些情況下確實能提示疾病的風險，但不是任何年齡階段的人都需要的。“這種檢查的泛濫是在浪費公共衛生的投入。”理查德認為。

在理查德的體檢里，還有關于腫瘤標記物的檢查。“很多中國人非常在意這檢查，但美國癌癥協會認為，腫瘤標記物主要是用于已經患有癌癥的病人，評估他們對治療的反應，或是用于檢測癌癥病人是否有復發的跡象。而中國人并不清楚這一點，他們看到正常或異常的結果時，錯誤地安心或者被錯誤地驚嚇，其實這項檢查對健康的人是非常不準確的。”

“好的政府應該列一個受推薦的檢查的清單，其他的檢查，則要取決于年齡、性別、病史、家族病史和其他的一些風險因素。”理查德解釋，這就是為什么在體檢之初，應該先和醫生聊一聊，讓他為你做個評估，然后才決定做哪些檢測。

最“吸金”的領域

相比藥品研發和設備制造，健康體檢資產稍輕、專業性略低，成為近年來最“吸金”的領域。一般性公司通過資本運作，高速擴張無可非議。但由于醫療行業的特殊性，快速收購擴張下，相應的技術情況、服務情況能否跟進就是個很大的問題。

現在的體檢機構醫生資格掛牌的比較多，真正注冊在體檢機構的不多。近年來，客戶投訴體檢機構的事件頻有發生。如誤導客戶消費、服務人員態度惡劣、診斷結果有誤等。

而且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體檢行業由于缺乏有效的監管，往往成為一個灰色地帶，比如通過給出高額回扣的方式來拉攏企業客戶，已經成為行業內一個公開的秘密。

除了極少數大型公立醫療體檢中心之外，很多健康體檢機構都設有銷售部，職責就是聯系企事業單位進行大型集體體檢，請客送禮拉關系是業務員的基本工作。

而一些單位聯系體檢的工作人員對專業的醫學一竅不通，通常只看價格和項目。很多體檢機構就通過包裝很“玄”的新技術、新設備，來招徠客源。

有業內人士透露，大多數體檢機構給銷售業務員的提成，高達15%~25%。如果是掛靠在醫院名下的健康體檢中心，還要給醫院上繳15%左右的利潤，也就是說，一次500元標準的體檢，最后只有250元甚至更少是用在體檢上，這也導致體檢機構不可避免地壓縮成本。

一張體檢卡很小，但背后的鏈條卻很巨大，其供應鏈的上游是檢測儀器的設備商、第三方檢驗機構，下游則是衍生的高附加值產品。這一鏈條上的大多數領軍企業，現均或業已上市募資。

相信設備還是醫生

在中國，體檢就像流水線一樣，分門別類地進入各種B超室、CT室，儀器也成了公認的體檢醫生。“在中國，各式各樣的測試比醫生更加重要的觀念是錯誤的，也是非常危險的。”理查德認為，好的醫學理念是病人和醫生坐下來好好談談。但中國人并不知道這些，他們沒有正經的家庭醫生。中國的醫生被訓練來治療疾病，而不是幫助人們如何預防疾病。

“中美兩國體檢最大的不同是，在中國的體檢文化中，做一項項的測試要比和醫生交流重要得多，這是非常悲哀的，中國人不相信他們的醫生。”理查德說，在美國，你首先會和一個你喜歡、你信任的家庭醫生交流，而且你們已經認識超過10年了。“在中國的體檢中心里，沒有你熟悉的醫生，只有年復一年相同的測試。”

“我接待的很多來體檢的人都很看重儀器檢查，他們都是在追求客觀指標，很少有病人會主動和醫生交流。”上海華山醫院心內科醫生李劍說，“就我所在的公立醫院體檢中心來說，體檢者大部分都是到醫院的各個診室走一圈，拿到儀器檢測數據就走人的。”他有時候也會跟病人講，你不需要做某項體檢，但病人會跟他吵架，“他覺得這些檢查非常有意義，你一定要給他做，他付了錢。在體檢中心更是這樣，我需要這個體檢，你就老老實實用儀器做好給我結果就行了。所以很多時候并不是信息不對等的問題，很多病人并不信任醫生，也不聽醫生的話。”李劍也很無奈：“醫生都是為了錢在看病，病人自然也不會相信醫生，這是現實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