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個里面,6個都會回頭再借,上岸的不多。”
就讀于湖南某高校的大學生季剛(化名)剛剛畢業,回顧自己的經歷,他如此形容當下正火的校園網貸,擔心自己的老路會被其他大學生不斷重復。
過去3年來,季剛先后在17個校園網貸平臺借款20余萬。今夏畢業時,他的債期已延續到2018年11月。
“校園網貸”,這個近幾年頗為活躍的詞語,今年以來卻常與“跳樓”、“援交”等負面事件相連。今年4月,教育部和中國銀監會共同發布《關于加強校園不良網絡借貸風險防范和教育引導工作的通知》,“校園網貸”這個概念才首次出現在官方文件中,其間卻加了“不良”二字。
作為網絡貸款平臺中專門針對大學生群體的特殊分支,校園網貸往往無需抵押,只要借款人提供高校學生身份信息,通過個人資料審核,就能申請到貸款。
“無前期,無抵押,各種口子擼錢。”隨著網貸在校園中遍地開花,大批“中介”應運而生,季剛用這句話描述網絡上活躍的這批專為大學生代辦校園網貸申請的中介。
3年前,季剛并不知道校園網貸為何物,自從“中介”幫他借到第一筆貸款,并收取2000元手續費之后,他開始陷入拆東補西、以貸還貸的漩渦,最后,自己也成為一名校園網貸“中介”。
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調查發現,這些“中介”大多至今仍處于監管的灰色地帶。
微博上某校園網貸中介的宣傳。
亂象一:中介教學生謊言應對電話審核
在新浪微博中搜索“大學生貸款”,能得到此類賬號1300余個,其博文內容多是代辦各類校園貸款的廣告,廣告詞充滿誘惑:“想幫女朋友清空購物車快來找我”、“幾十個貸款平臺,本科最高5萬,專科最高3萬,不下款不收費”……
澎湃新聞觀察到,此類微博排名前三的賬號,粉絲數都在50萬以上。博主們的簽名中,否乏自稱“全國大學生專業貸款創始人”、“微博貸款創始人”。
微博粉絲量排名第一的博主鵬哥(化名),也是今年剛畢業的大學生,自稱從事校園貸中介已有3年,在校“創業”成立了自己的中介工作室。他曾在朋友圈稱:“大學里靠自己白手賺到7位數。”
多名圈內人士介紹,校園網貸中介工作室內“工種”亦有細分,包括“操作員”、“代理”、“學徒”。“操作員”負責平臺系統操作,按單固定提成;“代理”從線上、線下各種渠道拉客戶,從中介手續費中抽成;“學徒”想學“技術”,但拜師費用往往在數千元。
季剛介紹,一般校園網貸的申請多要經過此類流程:上傳個人信息注冊并填寫申請、錄制視頻作為電子合同、電話審核、放款。
事實上,對大部分網貸平臺而言,個人可直接在網頁或客戶端辦理。但中介們往往宣稱其代辦的“成功率高、下款快”,若個人申請失敗,便無法挽回。
中介小威(化名)告訴澎湃新聞:“很多平臺都是有內部通道的,工作室會和內部審核員合作,優先審核”。
對于這種說法,季剛不以為然:“中介就是承上啟下,沒什么特別。缺錢的人很急又不知道怎么弄,還不一定搞得好,他們的心態是,花個10%的手續費能拿到錢就行。”
澎湃新聞獲取到一組中介的內部資料,其中一份名為“大學生貸款資料通用版”的文檔,將90余個貸款平臺的相關信息匯總成表,儼然一份“通關攻略”。列出的項目包括學歷要求、可申請額度、利率、審核資料等等。此外,“畢業班能否貸款”、“審核是否會給家里打電話”等細節也清晰注釋。
該資料中還有針對不同平臺的“風控”情況,包括各省市可辦理貸款的院校名單、借款人戶籍所在地限制等。
對于申請的最后一關——電話審核,該資料亦有范本:“問借錢干什么,就說創業,開網店”;“不會說還不會編嗎?借錢還債、打游戲、玩股票,會借你嗎?”
這組資料里還特別強調:“如果問你有沒有中間人收費,一定說沒有,切記!否則過不了。”
在QQ咨詢過程中,中介稱自己辦理校園網貸“有完整的套路,是賺錢的利器,只教給徒弟”。
亂象二:高昂中介費、手續費形同吸血
還款逾期照片被曝光、欠款60萬跳樓、貸滾貸被迫“援交”,近期曝光的校園貸惡性事件中,往往都離不開三個關鍵詞:逾期、催收、罰息。
季剛稱,還不起貸款的學生,在重壓之下,有的走上“以貸還貸”路子,他自己就是典型的一例。
2013年大二剛開學,季剛就用光了整學期的學費,便通過中介借到第一筆貸款——1萬元,然而實際到手的只有6000元。“第一次被坑慘了,中介收了我20個點,平臺還壓了20%的咨詢費。”
季剛稱,校園網貸平臺年利息一般在11%到20%之間,“開始覺得也就虧點利息,以后賺錢就能還上。”然而,一“貸”開頭,后“貸”無窮。之后,每隔一個月左右,季剛就得找新的平臺借款,拆東墻補西墻。一路貸下去,僅過了一年多,月還款額已經累加到了1萬多元。
季剛稱,到了大四,大部分平臺不接受畢業生申請,他只好又借來8個低年級同學的信息,前后貸了幾萬元,直到現在仍未還清。
值得注意的是,大批中介都不約而同地開展某熱門平臺的“代還”服務。在眾多校園貸平臺中,該平臺因額度大、利息低、下款快而廣受歡迎。
“代還就是之前在這個平臺貸過了,客戶還不上,我們幫客戶墊付,再重新貸出來。”中介小林(化名)透露。季剛稱,第一次還款后再申請,額度也會隨之增加。就本科而言,該平臺第一次申請金額一般在5000元到1萬5千元之間,還款后二次申請,最高額度可達3萬元。
該平臺“代還”也成了中介的新興業務。鵬哥也于近期公開表示,“斥巨資拓展***代還業務,第二次申請最快6分鐘出結果,1小時下款18000到30000!”
“這里面利潤很大,長沙這邊直接墊要收10%到20%的手續費。”季剛給記者算了這樣一筆賬,“比如你有8千多沒還完,我給你墊了,二次貸款,我再給你做個2萬2的,你把8千多還給我,你還要給我二次貸款的中介費。”
依上例,借款人僅中介費一項就要支付4400元,二次貸款2.2萬,實際到手的不足1萬元。如分三年期還款,最終要還本息總共近3萬元。
中介讓學生貸款變得輕易,也可能成為犯罪的誘因。季剛表示,作為一個圈內人士,他也聽說有學生貸款后“跑單”,“一個月卷了20多萬,跑了,學也不上了。”
針對此種現象,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副院長楊東教授認為,“如果存在主觀惡意,就有欺詐的嫌疑,跑路金額大的話,可能面臨刑事處罰。”
某中介QQ群內,中介們打廣告宣傳“套現”業務,線上“套現”可實現秒到款。
亂象三:用分期購物套現,四千元手機到手只一千多
除了代辦貸款,分期購物平臺“套現”是中介業務的第二條腿。
據易觀智庫發布的2016年《中國校園消費金融市場專題研究報告》顯示,67.5%的受試大學生表示用過分期消費,并將繼續使用。24.3%的受試大學生表示使用比較頻繁,“每月3次以上”。
某校園貸QQ群中,不時閃現廣告稱,“88折回收各分期購物平臺額度,一單一結,秒到”。也有中介打廣告“6折回收”,有人立刻回復“這也太坑學生了”。
季剛介紹,“套現”就是借款人用分期購物平臺上的額度消費,然后將貨物寄送給中介,中介會按照所花額度8折左右的比例支付借款人現金。
另一位承接套現業務的中介阿斌(化名)稱,現在購買手機比較主流,易變現。
季剛稱,除各大分期購物平臺可完全實現線上交易外,另有一些網貸平臺需要線下交易,面簽分期購物合同。此時,一些中介往往趁機狠賺一筆。
“我見過最慘的,一個手機4000多塊,學生到手才1000多。”季剛說,這種交易,學生需要跟網貸平臺當面簽訂一份分期付款購買手機的協議,購買行為并未實際發生,僅僅為了套現。這一過程中,實體店老板、中介、甚至中介的介紹人都會私下參與分成。
季剛特別提到,中介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來是實體數碼店的推銷員。他們在手機分期興起后,接觸到網貸套現,便開始轉行,“發現賣一部手機還沒做一個手機分期套現賺得多。”如今,火車站、數碼城附近,此類中介大批聚集。
楊東認為,套現組織可能存在非法經營的風險,“如果持續地、大規模地做很可能存在這種風險,但這個規模沒有一個明確的標準。”
專家:中介是必然產物,尚屬法律空白亟待規范
季剛稱,一年多的時間,他前后借了17個平臺,到了大四,欠款已累積到十幾萬,“一個月中有半個月都是還款日。”今年7月20日,一筆6000元的貸款隔日即將到期,季剛終覺窮途陌路。
踟躕再三,季剛還是選擇跟家里坦白。父親聽聞后既驚又氣,“它們(平臺)為什么不通知家長!這就是坑人。”
8月15日,重慶市教委發布消息,市金融辦、市教委、重慶銀監局聯合發文,為金融機構、高校列出8項負面清單,規范校園網貸行為。其中明確要求,“未取得家長、監護人等第二還款來源方書面同意,不得向學生發放貸款。”
“有個南京的家長找到我,說孩子在好幾個平臺一共借了30多萬,最后利滾利到100多萬,家里沒辦法準備賣房還債。”北京京師律師事務所、互聯網金融法律事務部主任左勝高律師稱,已有很多類似遭遇的家長前來咨詢。
左勝高說,從訴訟的角度講,律師也很難介入,“欠債理應還錢。債權人又不起訴,就是以各種方式催款,很難擺脫,有的孩子連學也不敢上了。”
“校園貸中介是校園貸發展的必然產物。”河南豫龍律師事務所律師付建認為,“這些貸款平臺不能親自去發展下線,所以就從學生中產生,優點就是學生間互相信任,便于開展工作。”
付建同時表示:“這種套現、包括校園借貸本身目前沒有法律制約,是法律的空白。”
“現在覺得不太好做了,好多平臺的范圍都縮小了。”近期,季剛明顯感覺到不少校園貸的風控變得更為嚴格,不再像2013、2014年時那樣寬松。
“那兩年正是最火的時候,一下冒出來好多平臺,曇花一現的多的是。”季剛說,有個同學2014年貸了款,沒等還完平臺就先倒閉了。
付建將校園借貸的發展劃分為三個周期,2011年至2012年是萌芽期,2013年至2015年是瘋狂發展的混亂期,2015年下半年至今則被他稱為矛盾期,“很多省份和學校已經顯現出不少矛盾,如此蔓延下去,未來兩年內將會更加混亂。”
“對于網絡借貸,國家沒有統一的征信系統,借款人可以從多個平臺借款,出借人又很難對其信用資質進行準確評估。”左勝高稱,為了規避此種風險,目前已有不少平臺形成聯盟,共享信息,或是與專業征信機構進行合作。
“校園貸更多的是利用學生不正確的消費觀,誘導其過度消費。”左勝高認為,網貸進校園應該先經過校方的備案,“什么樣的校園貸才能進學校,要制定一個標準。留學、培訓等解決學費的應該鼓勵,高消費的就要理性把握,從中加以區分。”
2016年4月,教育部和銀監會曾聯合下發《關于加強校園不良網絡借貸風險防范和教育引導工作的通知》,要求加大不良網絡借貸監管力度,建立日常監測和實時預警機制。
“現在做這個(中介)也很矛盾。”朋友找季剛辦貸款,他開始猶豫,“借錢的人很少是為了急用,不是賭就是花,缺錢的人總是缺錢。”
8月,大學生們正準備返校,在一些校園貸QQ群里,招代理、中介的廣告依然在刷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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